拆散的笔记簿

波兰 · 米沃什666人阅读

绿原 译

路过笛卡尔大街

路过笛卡尔大街

我走向塞纳-马恩省河,腼腼腆腆,一个旅客,

一个刚到世界之都来的年轻的野蛮人。

我们一行很多人,来自雅西和科罗日发,维尔诺和

布加勒斯特,西贡和马拉克什,

羞于记起我们家乡的风俗,

这儿可没人听说过那一套:

拍手叫仆人,赤脚姑娘匆忙走进来,

念着咒语分食物,

家长和一家人一起背诵赞美诗。

我把叆叇的省份抛到了身后,

我走进了万众的、眩晕的、渴望的地域。

很快许多来自雅西和科罗日发,或者

西贡或马拉克什的人们

将被杀掉,因为他们要废除他们家乡的风俗。

很快他们的同辈开始攫取权力

好以普遍美丽的观念的名义杀人。

同时城市按照它的本性行动,

在黑暗中响起沙哑的笑声,

烘烤长面包,把酒倒进泥罐里,

在街头买鱼、柠檬和蒜,

对荣誉、羞耻、伟大和光荣无动于衷。

因为那些已经完成了,而且变成

谁也不知道谁的纪念碑,变成

几乎听不见的咏叹调,变成口头襌。

我又一次倚靠在河堤粗糙的花岗岩上,

彷佛是从地府旅行归来

突然在光亮中看见季节的转轮,

其中多少帝国崩溃了,曾经活着的人已经死去。

没有什么世界之都,这里没有,任何别处也没有,

被废除的风俗恢复了它们小小的荣誉

而今我才知道人类世代的时间不象

地球的时间。

至于我的深重罪孽,有一椿我记得最清楚:

一天沿着小溪,走在林间的小路上,

我向盘在草丛里的一条水蛇推下了一块大石头。

而我生平所遭遇的,正是迟早会落到

禁忌触犯者头上的公正的惩罚。

(伯克利,1980)

存在

我望着那张脸,目瞪口呆。地铁车站的灯光飞闪过去;我没有注意它们。如果我们的视觉缺乏剎那间恍惚地吞噬物体的绝对能力,那么所能做的一切,不过留下了一个理想形式的真空,一个有如从一幅鸟兽画简化出来的象形文字的符号。一个微扁的鼻子,一个头发光滑后梳的高额头,下巴的线条——但视力为什么不是绝对的呢?——而在一种略带粉红的白色里,有两个雕刻的孔穴,装着一片黑色的闪光的熔岩。吸收那张脸,同时又使它反衬于所有春枝、墙壁、波浪的背景,在它的哭泣中,在它的欢笑中,推后十五年,或者推前三十年。使它反衬。这甚至不是一个欲望。像一只蝴蝶,一条鱼,一株植物的茎,只是更其神秘。因此我觉得,多次试图称呼世界之后,我只能够重复唠唠叨叨地重复任何力量也达不到的最高的独特的声明:我在,她在。叫喊吧,吹号吧,组织千万人的强大队伍行进吧,跳跃吧,撕碎你的衣服吧,只是重复:存在!

她在拉斯帕尔站口走出来。我被抛在后面,和大量存在物一起。像一团海棉,因不能浸水而受苦;像一条河流,因云和树的倒影不是云和树而受苦。

(布里-孔特-罗伯特,1954)

一只鸟的颂歌

是合成的啊,

是下意识的啊,

把你长羽毛的手掌放在身后,

以你灰色的蜥蝪腿支撑着,

戴上挨着什么就抓住不放的

控制论著的手套。

是不相称的啊。

比一朵铃兰里的

悬崖或者

草丛里一只圣甲虫的眼睛

还要大,

微微发红,当太阳变成紫绿色

而且比一个坑道似的

带有蚂蚁的头灯的夜还要浩渺——

它体内的一条银河,

实在说,可与任何事物相比。

超越意志,没有意志,

你振摇在一根树枝上,在空气的湖泊

及其沉没的宫殿、叶子的尖塔、

你能以一个竖琴的身影登上去的阳台上面。

你倾身向前,受到召唤,我则沉思

你松开脚爪、张开手臂的一剎那。

你离开的地方还在摇晃,变成水晶的线条

你怀着温暖而悸动的心。

哦与任何东西也不相似啊,你漠然

于pta,pteron,fvgls,brd的声音。

超越名称,没有名称,

琥珀色太空里一次无懈可击的动作。

于是我懂得,当你的翅膀拍击时,

是什么把我同我每天指出名称的东西分开,

同我直立的形体分开

虽然它向上、向着天顶伸展

但你半张的鸟嘴永远同我在一起。

它的内部是那么肉感而又多情

简直使我吓得毛发直竖

与你的狂喜难分彼此。

然后一天下午我在前厅等着,

在铜狮旁边我看见了嘴唇

我摸到一只赤裸的手臂

在春潮和钟声的气味里

(蒙特格隆,1959)

河流

以各种不同的名义,我只称颂你啊,河流!

你是牛奶是蜂蜜是爱情是死亡是舞蹈。

从隐穴里生苔岩石渗出的一股泉源

(那里一个女神从水罐里倒出了活水),

地下有细水潺潺的草地上清澈的溪流旁,

你的竞赛和我的竞赛开始了,于是惊诧,于是迅速移动。

赤裸着,我把脸曝向太阳,桨还没有浸水就划起来——

橡树林,田野,一座松林一闪而过,

每个拐弯处有大地的许诺,

有村烟,瞌睡的牛群,沙燕从陡岸飞过。

我慢慢走进你的水波,一步又一步,

那沉默的水流把我淹到了膝盖

直到我屈服了,它把我带走,我游

过一个壮丽下午的宏伟的反映出来的天空。

仲夏夜来临时分我在你的岸边

那时满月滚出来,嘴唇按接吻仪式碰在一起——

现在像当时一样,我在自己身上听见水在游艇停泊处拍溅

听见呼唤我进去、要求拥抱和爱抚的耳语。

我们随着响在所有沉没城市的钟声走下去。

被人遗忘了,我们为死者的使节所迎侯,

当时你无尽的流动挟着我们向前向前;

没有现在也没有过去。只有一剎那,永恒的。

(伯克利,1980)

一个装镜子的画廊

(第一页)

一个老人,倨傲不逊,心肠毒狠,

惊愕于不久以前是二十岁,

在说话。

虽然他宁愿理解而不想说话。

他爱过希望过,但结果不妙。

他追求过而且几乎抓住,但世界比他更快。

现在他看见了幻影。

他在梦中跑过一个黑暗的花园。

他的祖父在那儿,但梨树却长得不是地方,

小门开向了冲浪。

不折不挠的土地。

不可废止的法律。

光强项不屈。

现在他爬上大理石楼梯

开花的桔树是芳香的

他听了一会儿雀鸟的啁啾。

可是重门已经关闭

他在门后停留很长时间

在不知冬春的空气里,

在没有早晨没有落日的荧光里。

屋顶的镶板仿效一座树林的拱顶。

他走过装满镜子的大厅

面孔朦胧显现而后消失,

恰似巴巴拉公主一度出现在国王面前

当一个巫师把她盅惑的时候。

而他周围有种种声音吟诵着,

声音多得可以听上几百年,

因为他曾经想要理解他可怜的生活。

(第十页)

萨克拉门托河,在荒凉的丛山中,呈黄褐色,

突然从海湾吹来阵阵微风

而在桥上我的轮胎擂出了韵律

船只,岛屿中间的黑兽,

水上和天上灰色的冬天

如果它们可以从遥远的四月和国土召集拢来,

我可会知道告诉它们什么是最坏的但却是真实的——

那不属于它们而是降临我身上的智慧?

(第十二页)

他在灰尘扑扑的书架上发现一个家庭编年史的篇页,上面布满了读不清楚的字迹,于是他又一次拜访他童年一度住过的德维纳河上阴暗的房屋了,它被称为“碉堡”,因为它建立在这个地方,当年拿破仑在世,有一座“挥剑骑士”的碉堡曾经被焚毁,同时地基上暴露出地牢,还有一具骷髅被铁链拴在墙上。它还被称为“宫殿&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