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步
2020-04-24 09:22 593阅读
拉比士公司的记帐员勒拉老爹走出货栈,被夕阳的光辉照得好半天睁不开眼。在那间朝着井一样又深又窄的院子的后间里,他已经在昏黄的煤气灯光下工作一整天。这间小屋,四十年来他一直在里面度过白天,是那么阴暗,即使在盛夏,也只是从十一点到三点这段时间内,才勉强可以不用点灯。
屋子里一年到头潮湿阴冷;窗外就是那个深坑般的院子,弄得这间不见阳光的屋子满是霉味和阴沟的臭味。
四十年来,勒拉先生每天早上八点钟就来到这座监牢,一直待到晚上七点钟,伏在帐本上,以一个好职员应有的专心态度抄写着帐目。
现在他每年挣三千法郎了,开始的时候是一千五。他一直是个单身汉,他的收入不允许他娶老婆。他从来没有享受过什么,因此也就没有什么欲望。不过有时候他对自己的这种单调的、连续的工作感到厌倦,不免也会产生不切实际的愿望:“唉!我如果能有五千法郎的年金,就可以过舒服日子了。”
他的日子却从来没有舒服过,因为除了每月的薪金之外,他从来没有别的收入。
他的一生过去了,没有重大事件,没有感情波动,也没有希望。梦想的能力是人人有的,但由于他胸无大志,在他身上却从没有得到过发展。
他是在二十一岁那年进入拉比士公司的。从此再也没有离开。
一八五六年,他失去了父亲,一八五九年又失去了母亲。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情了,只是在一八六八年,因为房东要涨租,他搬过一回家。
每天六点整,他的闹钟像有人抖链子似的发出一阵吓人的响声,把他惊得从床上跳起来。
这个闹钟曾经坏过两次,一次是在一八六六年,一次是在一八七四年,至于为什么会坏,他一直没弄清楚过。他穿好衣服,整理床铺,扫屋子,掸去靠背椅和五屉柜上面的灰尘。所有这些活儿要花他一个半钟头。
然后他走出门,在拉于尔面包店买上一个羊角面包,一边走一边吃。这家面包店字号不改,却换过十一个老板,他个个都认识。
他的整个生命都消磨在这间糊墙纸一直没有换过的、狭窄而阴暗的办公室里。他年轻时走进这间屋子,那时是布吕芒先生的助手,他抱着接替他的希望。
他已经接替了他,因此也不再希望什么了。
别人在生活过程中总会积下许许多多的回忆,如像意料之外的事件,甜美的或者悲伤的爱情,冒险的旅行;他呢,连在无拘无束的生活里会偶然遇到的一些事,他都没碰到过。
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一季季,一年年都完全一个样。每天总是在同一个时候起床,出门,到办公室,用午餐,离开办公室,用晚餐,睡觉。从来没有任何事情打乱过这些同样动作、同样事情和同样思想的永不变化的规律。
从前,他对着前任留下的那块小圆镜子照见的是自己的金黄色的小胡子和鬈曲的头发。现在每晚临走前在同一块镜子里看见的是自己的白色的小胡子和光秃秃的脑门。四十个年头过去了,这些年头是又长又快,跟凄凉无聊的日子一样空虚,跟失眠之夜里的那些钟点一样,彼此都一模一样。自从双亲死后,这四十个年头什么也没留下,甚至连个回忆,连个不幸的回忆也没有留下。任什么都没有留下。
这一天,勒拉先生在临街的大门口让夕阳的光辉照得头昏眼花。他本应该回家去的,却突然想在晚餐之前稍稍散步一番,这种情况一年之中也有四五次。
他来到了林荫大道上。重新泛青的大树底下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是一个春天的黄昏,是入春后头几个暖烘烘的黄昏之一,它使人心里充满了生活的喜悦。
勒拉先生迈着老人的一蹦一跳的步子走着,眼里含着喜悦,他高兴的是遇到了这种普遍的欢乐和暖和的空气。
他来到了香榭丽舍大街,微风中荡漾着的那种青春气息恢复了他的活力,他继续走了下去。
整个天空好像在燃烧;庞大的凯旋门的黑影衬托在天边光辉灿烂的广阔背景上,仿佛是大火中立着的一个巨人。这位记帐员走到这座怪物似的大建筑跟前,感到饿了,于是到一家酒馆吃晚饭餐桌就放在酒馆门前的行人道上,他坐下,吃了加普莱特调味汁的羊脚、生菜和芦笋;勒拉先生吃了一顿好久没吃过的丰盛晚餐。吃布列干酪的时候他要了半瓶上等波尔多红葡萄酒喝;随后他又要了一杯咖啡,在他这是少有的事,最后又要了一小杯上等白兰地。
付了账以后,他觉得十分轻松,十分愉快,而且还有了点醉意。他心里念叨:“多么好的一个晚上。我还要溜达溜达,一直溜达到布洛涅树林的入口。这对我身体会有好处。”
他又走了起来。从前一个女邻居唱的老曲子固执地回到他的头脑里来: